吳建民教授是我國資深外交家，曾為毛澤東、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擔任法語翻譯，是第一批中國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的成員，擔任過外交部新聞司司長及發(fā)言人、中國駐法國大使、國際展覽局主席、外交學院院長等職務，為我國的外交事業(yè)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近日，在北京“2009·學術前沿”論壇上，吳建民教授作了題為《文化軟實力與民族復興》的精彩演講，受到與會者的一致好評。就什么是軟實力、文化軟實力的重大作用及其如何構建等話題，筆者采訪了吳建民教授。
什么是軟實力
問:據(jù)我們所知，近年來風靡國際關系領域的“軟實力”這個概念是美國著名政治學家約瑟夫·奈于上世紀90年代首先提出來的，主要包括文化的吸引力和感染力，對外政策、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價值觀的吸引力等。您講的文化軟實力和約瑟夫·奈說的是一回事嗎？
吳建民:我們中國人講的“軟實力”跟美國人講的“軟實力”不是一回事，“軟實力”這個提法是美國哈佛的法學教授約瑟夫·奈在1990年3月首先提出來的。
那么，1990年3月是個什么情況？柏林墻倒塌了，那時候我在歐洲，在布魯塞爾擔任中國駐歐共體使團的“二把手”，我深切感到西方世界的精英們認為這個世界就是他們的了，那種情緒溢于言表。1990年2月，在一次午餐會前的酒會上一位歐共體委員會的副主席跟我握手，握手的瞬間我感到他并不想跟我談，只是握手而已。后來他的辦公廳主任跟我攀談起來，問起一點關于中國的事情。我看他對中國有興趣，我說你現(xiàn)在很忙，過一陣我請你吃午飯，給你介紹一下好嗎？這位洋大人斜眼看了我一眼，回了我一句:“我還不知道三個月后貴國政府是否還存在？”
我講這個故事是說明他們當時的那種情緒。當時聽了他的話我的血就往頭上涌，但外交就是外交，不能罵他、也不能打他。我回了他一句:“你們歐洲人不是有一句諺語嗎？‘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我想今天這個洋大人是沒有臉來見我的。
你從約瑟夫·奈的文章看，他講的美國軟實力就是從維護美國的霸權地位出發(fā)，要改變?nèi)澜?，都得聽我美國的。小布什政府曾?jīng)制定了一個“大中東民主計劃”，要把中東地區(qū)改造成美國式民主。當時我就和美國人說“我保證你失敗”。你能把中東地區(qū)改造成美國式民主嗎？不可能。
而我們也講軟實力，但中國人想改造人家嗎？沒有這個意思。中國人2000多年前就提出來“和而不同”。什么意思？我想中國的先哲是很有智慧的，知道世界的多樣性是沒有辦法消滅的，這是世界豐富多彩的重要方面，我們必須接受世界的多樣性。
1965年到1971年，我給周恩來總理當過若干次翻譯。周總理是中國現(xiàn)代外交之父，今天你到非洲去，那里的人們還在講周恩來。訪問非洲的外國領導人很多，為什么大家會記住周恩來？因為他平等待人，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理念。周總理接待外賓跟外國人打交道有兩句話，聽起來很簡單，叫“客隨主便、主隨客便”。我到人家那里做客，尊重人家的風俗習慣；外國人到我這來，我尊重對方的風俗習慣。
這種做法不是要改變對方，而是尊重對方，這個思想是從“和而不同”來的。有些中國人的潛意識里面有一種領導欲望，這非常危險。鄧小平講的“永不當頭”就包含這個意思。所以我們講的“軟實力”和西方講的不是一回事，這一點非常重要，不要混淆了。
世界正在重新認識中國
問:您在演講中說，世界正在重新認識中國，這與中國的軟實力有關吧？您如何看當今國際形勢的演變？您認為，今年的國際形勢有什么最突出的特點？
吳建民:我的看法是，2009年國際形勢最突出的特點是21世紀的新國際格局的輪廓開始呈現(xiàn)。
問:您所說的新的國際格局輪廓是什么意思？
吳建民:柏林墻倒塌之后，舊格局解體了，世界向新格局過渡。新格局的輪廓包括三個方面:在這個新格局里面誰是核心力量，誰在舊格局中原來地位很高，現(xiàn)在有所下降，哪個洲會成為國際關系的重心所在地，今年這三點都很突出。你注意到?jīng)]有，美國人老講“美中關系是最重要的雙邊關系”，有人說他是“忽悠”中國人，他為什么不忽悠日本人呢，為什么不忽悠歐洲人呢，非要來忽悠中國人呢？這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F(xiàn)在每當遇到一些大的問題，美國人把同中國人磋商放到前面，都跟你談，這是一個新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在今年比較突出，他為什么要跟你談呢？他覺得跟你談能夠解決問題。
看看今年以來，兩次20國集團首腦的會議，今年6月份安理會關于朝核問題作出15票全票通過的第1874號決議……這個趨勢很明顯。所以奧巴馬訪問中國之后，歐洲、日本的媒體同時驚呼“美中時代”已經(jīng)到來，這不是中國人講的。不管怎么講中國已經(jīng)走到了國際舞臺的中心，這是事實，這比我們預期的要提前了很多。
問:那么您認為，在新的格局里面誰的地位可能有所下降？
吳建民:我從外交學院院長退下來之后參加了眾多的國際會議，各種各樣的論壇。這個過程當中我和各方人士都有接觸，感到歐洲人、日本人、俄羅斯人都有失落感。
今年8月份我到夏威夷開會，日本一個代表在會上講“日本是一個腐朽沒落的國家”。聽了以后美國人跟我都很驚訝，日本很多方面都走在世界的前面，怎么就腐朽沒落呢？這就是一種失落感的表現(xiàn)。11月8日我到意大利參加世界政治論壇，討論20年來世界的變化。在那個會議上，我明顯感覺到:歐洲人對世界的看法跟亞洲人很不一樣。歐洲人覺得世界很糟糕，20年來很多機會喪失了，這個世界的變化不是我們原來考慮的那樣。我在會上發(fā)言說回顧20年，想一想世界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從總體看世界人民的生活比過去好了還是差了？大家看看亞洲和中國，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今年9月我和另一位大使到美國演講，跟美國人講中國的外交政策。一個很有份量的美國媒體的記者問我:“吳大使，你認為美國在衰落嗎？”我把問題先回給他:“你覺得美國正在衰落嗎？”他說:“我認為美國是相對衰落，我對我的兒孫們的前途感到擔心！”
現(xiàn)在全世界都在說，國際關系的重心在從大西洋向太平洋轉移，亞洲在世界上的作用在上升。從以上三點看，這個新格局的輪廓慢慢呈現(xiàn)出來了。
為什么說世界重新認識中國？今年圍繞新中國成立60周年，從世界對中國的反應看，我感覺世界對中國認識已經(jīng)慢慢深入到文化層面。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美國《時代周刊》有一篇文章，它提出來要向中國學習，要知道美國人講這個話不大容易。他列了五條:一是要有雄心壯志；二是照顧老人；三是重視教育；四是多存點錢；五是目光要遠大。這些內(nèi)容就涉及到軟實力，不是硬實力，反映出來的是世界在重新認識中國。
文化軟實力與民族復興
問:您在演講中舉過一個例子，說改革開放后，在今天的中國社會又有一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人們認為新的比舊的好，現(xiàn)代的比古老的好，洋的比中的好。國人取商品的名字總帶一個“洋”字，甚至是把中文譯成英文，帶一點“洋”味。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說明主流文化受到了沖擊。這種心態(tài)是否說明了我們的文化軟實力還有待加強？這是您強調構建中華主流文化的原因嗎？
吳建民:我認為，構建中華主流文化可能是我們中華民族一項重要任務。民族復興說到底是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你到世界上走一走，比較一下，我們幾千年的文明實在了不起，這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過的古老文明。為什么文明如此重要？因為文化決定觀念，觀念決定行為。人有各種各樣的行為，但你仔細研究他的行為，一定能找到他的文化根源，這是非常重要的。
為什么要提出構建中華民族文化這個問題？這是歷史造成的，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走向衰弱，衰弱之后的中國人開始向西方學習，但“老師欺負學生太過分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革命。要革命必須批判中國當時的主流文化，因為如果還按照孔子所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不行的，于是要打倒孔家店。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實行大批判，這種做法到“文化大革命”時發(fā)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破“四舊”，徹底地否定過去。
問:您是說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就一定要構建自己的主流文化。您認為我們的主流文化涵蓋哪些內(nèi)容？
吳建民:我認為主流文化的構建有三個組成部分:一是老祖宗留下來經(jīng)過幾千年實踐考驗證明是精華的東西必須繼承；二是中國在開放中(包括在歷史上的開放)，從外國吸取了很多好的東西，這也應當是我們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三是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之后所創(chuàng)立的好東西。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全國人民在中國大地上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搞得紅紅火火。如果我們黨沒有創(chuàng)新能力，整個中國怎么能龍騰虎躍往前走？！
問:您認為今天我們應當如何構建自己的主流文化？
吳建民:我的看法，主流文化的締造需要好幾代人的努力，這些東西應該進入人的血脈里，從幼兒開始進行教育，來規(guī)范中國人的行為。在教育方面，我感覺現(xiàn)在的問題很大，給小學生講大道理，給大學生講小道理。給小學生講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跟大學生講不要亂扔垃圾、保護環(huán)境、要有公共道德。從小就應當講啊！我們需要構建中華主流文化來規(guī)范每個人的行為，這樣我們國家就會走向長治久安。
今天的世界大體上還是西方文化主導的世界。我相信，中國人能夠為21世紀的世界作出的主要貢獻，不是中國制造，而是中華文化。這個文化奉獻給世界，會使世界變得更美好。我們不是要征服世界，我們把文化奉獻給世界可以豐富各國的文明，使得明天的世界更加公正、更加平等、更加民主。（辛田）
